打造網路口碑起手式應該要怎麼做?

買讚買粉絲數還有效嗎?

新手粉絲頁上路,高粉絲人數有什麼幫助?

臉書粉絲專頁一直是社群經營重點項目,「按讚數」「粉絲數」一直是多數人評估經營成效與人氣的標準與第一印象;而新手電商經營者,在銷售上屢屢碰壁,是投放廣告出了問題,還是客戶對你的粉絲專頁沒有信心呢?

舉個例子來說,對一些消費者來說,「讚」比較多的店家也許比較有可信度;或是「粉絲」越多的餐廳感覺就比較不容易踩到地雷

「買讚」、「買追隨者」是一個很重要的行銷環節,尤其Facebook、Instagram的經營者要透過絕對安全的方式,持續累積粉絲人數,這樣未來進行行銷的時候,就可以留給訪客最佳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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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問答
Q1:增加讚或粉絲有什麼效益?
A1:您的讚數或粉絲數相當於您的【門面】,是用戶對你得第一印象,我們用舉例的方式說明,假設A服飾店與B服飾店販售商品相同,A店粉絲數1萬,B店粉絲數1千,在消費者心裡觀感上,會對A店產生較高的信任度,進而選擇與A店消費。

Q2:保固是什麼?保固過期後就會掉光嗎?
A2:該類服務均有下降風險存在,下降是隨時可能發生的,因此保固是格外提供的保障,並不代表保固後就會掉光。如同您購買手機保固1年,1年內也是有壞的風險存在,但並不代表1年後就一定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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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絲為什麼會選擇關注你的帳號,也是因為你所寫的內容對他而言有一定幫助,如果你寫的文章大部分都是陳舊的內容, 增加fb五星/推薦好評又或者是觀點根本不吸引人,相信粉絲也不願意持續的關注,除此之外一定要瞭解粉絲到底喜歡看什麼,什麼樣的內容才能夠抓住眼球,另外也一定要特別注重於主題和內容的符合,否則粉絲就會感覺自己完全被戲耍一般

保持和粉絲互動 買fb個人追蹤數
。其實如果能夠和粉絲互動,那麼這就是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所以粉絲的消息必定要及時的回復,除了需要回復資訊之外,也可以通過遊戲獎勵的方式讓粉絲全部參與到其中,能夠有效增加粉絲的活躍度。

舉行投票活動。 買IG全球真人粉
在做自媒體時,其實也可以選擇一些帶有爭議性的話題,然後讓讀者進行投票,完事之後也可以按照這些投票的資料來做出分析,其實這一種投票的行為對於文章的閱讀量而言沒有任何的幫助,但是卻能夠快速的吸引用戶的參與。
借助節日祝福 買fb特定留言讚
其實我們也可以借助於節日的祝福來引發大家的關注,比如馬上就要迎來雙11,那麼也可以在自己的文章中分享,是否準備在雙11中買買買又或者有什麼樣的看法,在文章的最後也可以反問一下讀者,其實這就能夠引發讀者的回答。

尋找有話題性的文章。 增加臉書個人追蹤數
其實在寫一篇自我媒體的時候,往往都需要找一些熱門的新聞,如此才會有更多的收益,因為一些熱門的新聞往往都會和觀點有聯繫, 衝fb貼文/圖片/影片/讚/表情讚 那麼自媒體人首先就應該把自己的觀點闡述出來,如此就可以吸引其他人來評論,這就能夠有效提升粉絲的人數,當然如果你在尋找到話題性文章之後,根本不知道如何寫文章,不如考慮一下小發貓偽原創,你會發現寫一篇文章的速度更加的快。 衝IG普通全球粉

杏林子:點一盞生命的燈  有一次,和朋友到一家茶藝館喝茶。  茶藝館展示了許多燈具,有些是仿古的,有些十分現代,制作頗為精巧,朋友贊嘆說;“好漂亮的燈。”  可惜燈里沒有油,也未接上電源,只能當成裝飾品。  燈,要燃亮,才能成其為燈。燈,要點在暗處,放在高處,光才能照射得又廣又深遠。  生命的燈也是這(www.lz13.cn)樣,你要時時留意,你的燈還有沒有油?有沒有接上電源?能不能發光?不要讓你的燈熄了,不要讓你的燈成為一種裝飾品。  “也請把你的燈提高些,”正如海倫·凱勒女士所說的,“好照亮不幸的人!” 杏林子作品_杏林子散文集 杏林子:生命生命 杏林子關于生命的名言分頁:123

楊絳:順姐的“自由戀愛”  那天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氣,我在臥房窗前伏案工作。順姐在屋里拖地,墩布作在地下,她倚著把兒,一心要引誘我和她說話。  “太太”(她很固執,定要把這個過時的尊稱強加于我),“你今晚去吃喜酒嗎?”  我說:“沒請我。”  “新娘子已經來了,你沒看見嗎?”  “沒看。”  “新郎五十,新娘子才十九!”  我說:“不,新郎四十九。”我還是埋頭工作。  順姐嘆息一聲,沒頭沒腦地說:“新娘子就和我一樣呢!”  我不禁停下筆,抬頭看著她發愣。人家是年輕漂亮、華衣美服的風流人物,順姐卻是個衣衫襤褸、四十來歲的粗胖女傭,怎么“一樣”呢?  順姐看出她已經引起我的興趣,先拖了幾下地,緩緩說:  “我現在也覺悟了呢!就是貪享受呢!”(順姐的鄉音:“呢”字用得特多。)我認為順姐是最勤勞、最肯吃苦的人。重活兒、臟活兒她都干,每天在三個人家幫傭,一人兼挑幾人的擔子。她享受什么?  順姐曾告訴我,她家有個“姐姐”。不久我從她的話里發現:她和“姐姐”共有一個丈夫,丈夫已去世。“姐姐”想必是“大老婆”的美稱。隨后我又知道,她夫家是大地主——她家鄉最大的地主。據她告訴我,她是隨她媽媽逃荒要飯跑進那個城市的。我不免詫怪:“‘姐姐’思想解放,和順姐姐妹相稱了?”可是我后來漸漸明白了,所謂“姐姐”,只是順姐對我捏造的稱呼,她才不敢當面稱“姐姐”。  我說:“你怎么貪享受啊?”  她答非所問,只是繼續說她自己的話:  “我自己愿意的呢!我們是自由戀愛呢!”  我忍不住要笑。我詫異說:“你們怎么自由戀愛呢?”我心想,一個地主少爺,一個逃荒要飯的,哪會有機會“自由戀愛”?  她低頭拖幾下地,停下說:  “是我自己愿意的呢。我家里人都反對呢。我哥哥、我媽媽都反對。我是早就有了人家的,可是我不愿意——”  “你定過親?怎么樣的一個人?”  “就那么個人呢。我不愿意,我是自由戀愛的。”  “你怎么自由戀愛呢?”我想不明白。  “嗯,我們是自由戀愛的。”她好像怕我不信,加勁肯定一句。  “你們又不在一個地方。”  “在一塊兒呢!”她立即回答。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她準是在地主家當丫頭的。我沒有再問,只覺得很可笑:既說“貪享受”,又說什么“自由戀愛”。  我認識順姐,恰像小孩子玩“拼板”:把一幅圖板割裂出來的大小碎片湊拼成原先的圖西。零星的圖片包括她自己的傾訴,我歷次和她的問答,旁人的傳說和她偶然的吐露。我由這一天的談話,第一次拼湊出一小部分圖面。  她初來我家,是我們搬到干面胡同那年的冬天。寒風凜冽的清早,她拿著個隔宿的冷饅頭,頂著風邊走邊吃。這是她的早飯。午飯也是一個干冷的饅頭,她邊走邊吃,到第二家去,專為這家病人洗屎褲子,因為這家女傭不肯干這事。然后她又到第三家去干一下午活兒,直到做完晚飯,洗過碗,才回自己家吃飯。我問她晚上吃什么。她說“吃飯吃菜”。什么菜呢?葷的素的都有,聽來很豐盛。  “等著你回家吃嗎?”  她含糊其辭。經我追問,她說回家很晚,家里已經吃過晚飯了。  “給你留著菜嗎?”  她又含含糊糊。我料想留給她的,只是殘羹冷炙和剩飯了。  我看不過她冷風里啃個干饅頭當早飯。我家現成有多余的粥、飯、菜肴和湯湯水水,我叫她烤熱了饅頭,吃煮熱的湯菜粥飯。中午就讓她吃了飯走。這是她和我交情的開始。她原先每星期的上午分別在幾家做,逐漸把每個上午都歸并到我家來。  她家人口不少。“姐姐”有個獨生女,最高學府畢業,右派分子,因不肯下鄉改造,脫離了崗位。這位大小姐新近離婚,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歸她撫養,離異的丈夫每月給贍養費。順姐自己有個兒子已高中畢業,在工廠工作;大女兒在文工團,小女兒在上學。  我問順姐:“你‘姐姐’早飯也吃個饅頭嗎?”  “不,她喝牛奶。”  “白牛奶。”  “加糖。”  “還吃什么呢?”  “高級點心。”  那時候還在“三年困難”期間,這些東西都不易得。我又問別人吃什么,順姐支吾其辭,可是早飯、午飯各啃一個冷饅頭的,顯然只順姐一人。  “你的錢都交給‘姐姐’?”  “我還債呢,我看病花了不少錢呢。”  我當時沒問她生什么病,只說:“她們都不干活兒嗎?”  她又含含糊糊,只說:“也干。”  有一天,她忽從最貼身的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破爛的銀行存折給我看,得意地說:  “我自己存的錢呢!”  我一看存折是“零存零取”,結余的錢不足三元。她使我想起故事里的“小癲子”把私房錢藏在嘴里,可惜存折不能含在嘴里。  我說:“你這存折磨得字都看不清了,還是讓我給你藏著吧。”  她大為高興,把存折交我保管。她說,她只管家里的房租、水電、煤火,還有每天買菜的開銷;多余的該是她的錢。她并不花錢買吃的,她只想攢點兒錢,夢想有朝一日攢得一筆錢,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因此為她加了工資,又把過節錢或大熱天的雙倍工資等,都讓她存上。她另開了一個“零存整取”的存單。  每逢過節,她照例要求給假一天。我說:“你就在我家過節不行嗎?”她又大為高興,就在我家過節,還叫自己的兩個女兒來向我拜節。她們倆長得都不錯,很斯文,有點拘謹,也帶點矜持。順姐常夸她大女兒刻苦練功,又笑她小女兒“虛榮呢”。我給順姐幾只半舊的手提包,小女兒看中一只有肩帶的,掛在身上當裝飾。我注意到順姐有一口整齊的好牙齒,兩頰兩笑渦,一對耳朵肥厚伏貼,不過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濁,而且眼睛是橫的。人眼當然是橫生的,不知為什么她的眼睛叫人覺得是橫的,我也說不明白。她的大女兒身材苗條,面貌秀麗;小女兒是嬌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齒。小女兒更像媽媽;眼神很清,卻也橫。  順姐常說我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我笑問:“你胖還是我胖?”  她說:“當然你胖啊!”  我的大棉襖罩衣,只能作她的緊身襯衣。我瞧她褲子單薄,給了她一條我嫌太大的厚毛褲,她卻伸不進腿去,只好拆了重結。我笑著拉了她并立在大鏡子前面,問她誰胖。她驚奇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從未見過這種發胖的女人。我自從見了她的女兒,才悟到她心目中的自己,還像十幾歲小姑娘時代那么苗條、那么嬌小呢。  我為她攢的錢漸漸積到一百元。順姐第一次見到我的三姐姐和七妹妹,第一句話都是“太太給我攢了一百塊錢呢!”說是我為她攢的也對,因為都是額外多給的。她名義上的工資照例全交給“姐姐”。她的存款逐漸增長,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大小姐突然光臨,很不客氣,岸然進來,問:  “我們的順姐在你家做吧?”  她相貌端莊,已是稍為發福的中年人了,雖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輕時準比順姐的大女兒還美。我請她進來,問她有什么事。  她傲然在沙發上一坐,問我:“她每月工錢多少?”  我說:“你問她自己嘛。”  “我問她了,她不肯說。”她口齒清楚斬截。  我說:“那么,我沒有義務向你報告,你也沒有權利來調查我呀。”  她很無禮地說:“唷!你們倒是相處得很好啊!”  我說:“她工作好,我很滿意”。  她瞪著我,我也瞪著她。她坐了一會兒,只好告辭。  這位大小姐,和順姐的大女兒長得比較相像。我因此猜想:她們的爸爸準是個文秀的少爺。順姐年輕時準也是個玲瓏的小丫頭。  據順姐先后流露,這位大小姐最利害,最會折磨人。順姐的“姐姐”曾給她兒子幾件新襯衫。大小姐想起這事,半夜三更立逼順姐開箱子找出來退還她。順姐常說,她干活兒不怕累,只求晚上睡個好覺。可是她總不得睡。這位大小姐中午睡大覺,自己睡足了,晚上就折騰順姐,叫她不得安寧。順姐睡在她家堆放箱籠什物的小屋里。大小姐隨時出出進進,開亮了電燈,翻箱倒柜。據同住一院的鄰居傳出來,這位小姐經常半夜里罰順姐下跪、打她耳光。我料想大小姐來我家凋查順姐工資的那天晚上,順姐準罰跪并吃了耳光。可是她沒有告訴我。  順姐常強調自己來北京之前,在家鄉勞動多年,已經脫掉地主的帽子。據她后來告訴我,全國解放時,她家大小姐在北京上大學,立即把她媽媽接到北京(她就是個逃亡地主婆)。她丈夫沒有被鎮壓,只是拘捕入獄,死在監牢里了。順姐頂缸做了地主婆。當時她的小女兒出生不久,她就下地勞動,得了子宮高度下垂癥。這就是她治病花了不少錢的緣故。她雖然動了手術,并沒有除凈病根。順姐不懂生理學,只求干脆割除病根,就可以輕輕松松干活兒,她還得了靜脈曲張的病,當時也沒理會,以為只需把曲曲彎彎的筋全部抽掉就行。  我常夸順姐干活勤快利索,可當勞模。她嘆氣說,她和一個寡婦親戚都可以當上勞模,只要她們肯改嫁。她們倆都不肯。想娶順姐的恰巧是管她勞動的干部,因為她拒絕,故意刁難她,分配她干最重的活兒,她總算都頂過來了。我問她當時多少年紀。她才三十歲。  她稱丈夫為“他”,有時怕我不明白,稱“他們爹”或“老頭子”。她也許為“他”開脫地主之罪,也許為了賣弄“他”的學問,幾次對我說,“他開學校,他是校長呢!”又說,她的“公公”對待下人頂厚道,就只“老太婆”利害。(順姐和我逐漸熟了,有時不稱“姐姐”,干脆稱“老太婆”或“老婆子”。)這位太太是名門之女,有個親妹妹在英國留學,一直沒有回國。  有一天,順姐忽來向我報喜,她的大女兒轉正了,穿上軍裝了,也升了級,加了工資。我向她賀喜,她卻氣得淌眼抹淚。  “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只瞞我一個呢!”  她的子女,一出世就由大太太抱去撫養:孩子只認大太太為“媽媽”,順姐稱為“幺幺”(讀如“夭”),連姨娘都不是。他們心上怎會有什么“幺幺”啊!  不久后,她告訴我,她家大小姐倒運了,那離了婚的丈夫犯下錯誤,降了級,工資減少了,判定的贍養費也相應打了折扣。大小姐沒好氣,順姐難免多受折磨。有一天,她滿面憂慮,又對我說起還債,還給我看一份法院的判決書和一份原告的狀子。原來她家大小姐向法院告了一狀,說自己現在經濟困難,她的弟弟妹妹都由她撫育成人,如今二人都已工作,該每月各出一半工資,償還她撫養的費用。這位小姐筆頭很健,狀子寫得頭頭是道。還說自己政治上處于不利地位,如何處處受壓。法院判令弟妹每月各將工資之半,津貼姐姐的生活。我仔細看了法院的判決和原告的狀子,真想不到會有這等奇事。我問順姐:  “你的孩子是她撫養的嗎?”  順姐說,大小姐當大學生時期,每年要花家里多少多少錢;畢業后以至結婚后,月月要家里貼多少多少錢,她哪里撫養過弟弟妹妹呢!她家的錢,她弟弟妹妹就沒份嗎?至于順姐欠的債,確是欠了。她頂缸當地主婆,勞累過度,得了一身病;等到脫掉地主的帽子,她已經病得很厲害,當時丈夫已經去世,她帶了小女兒,投奔太太和大小姐。她們把她送進醫院,動了一個不小的手術,花了不少錢——這就是她欠的債,天天在償還。  順姐敘事交代不清,代名詞所指不明,事情發生的先后也沒個次序,得耐心聽,還得費很多時間。經我提綱摯領地盤問,知道她在地主家當丫頭時,十四歲就懷孕了。地主家承認她懷的是他們家的子息,拿出三十元給順姐的男家退婚,又出三十元給順姐的媽,把她買下來。順姐是個“沒工錢、白吃飯的”。她為主人家生兒育女,貼身伺候主人主婦,也下地勞動。主人家從沒給過工資,也沒有節賞,也沒有月例錢,只為她做過一身綈料的衣褲。(這大約是生了兒子以后吧?)她吃飯不和主人同桌,只站在桌旁伺候,添湯添飯,熱天還打扇。她是個三十元賣掉終身的女奴。我算算她歷年該得的最低工資,治病的費用即使還大幾倍,還債還綽有余裕。她一天幫三家,賺的錢(除了我為她存的私房)全供家用開銷。撫育她兒女的,不是她,倒是她家的大小姐嗎?  看來,大小姐準料定順姐有私蓄,要逼她吐出來;叫她眼看兒女還債,少不得多拿出些錢來補貼兒女。順姐愁的是,二經法院判決,有案可稽,她的子女也就像她一樣,老得還債了。  我問順姐,“你說的事都有憑有據嗎?”  她說:“都有呢。”大小姐到手的一注注款子,何年何月,什么名目,她歷歷如數家珍。  我說:“順姐,我給你寫個狀子,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怎么樣?我也能寫狀子。”  她快活得像翻譯文章里常說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按她的意思替她上訴。我擺出大量事實,都證據確鑿,一目了然。擺出了這些事實,道理不講自明。中級法院駁回大小姐的原訴,判定順姐的子女沒有義務還債;但如果出于友愛,不妨酌量對他們的姐姐給些幫助。  我看了中級法院的判決,十分愜意,覺得吐了一口氣。可是順姐并不喜形于色。我后來猜想:順姐為這事,一定給大小姐罰跪,吃了狠狠的一頓嘴巴子呢。而且她的子女并不感謝她。他們自愿每月貼大姐一半工資。  我設身處地,也能體會那位大小姐的恚恨,也能替她暗暗咒罵順姐:“我們好好一個家!偏有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賤丫頭,眼睛橫呀橫的,扁著身于擠進我們家來。你算掙氣,會生兒子!我媽媽在封建壓力下,把你的子女當親生的一般撫養,你還不心足?財產原該是我的,現在反正大家都沒有了,你倒把陳年宿帳記得清楚?”  不記得哪個節日,順姐的兒女到我家來了。我指著順姐問他們:“她是你們的生身媽媽,你們知道不知道?”  他們愕然。他們說不知道。能不知道嗎?我不能理解。但他們不知道,順姐當然不敢自己說啊。  順姐以后曾說,要不是我當面說明,她的子女不會認她做媽。可思順姐仍然是個“幺幺”。直到文化大革命,順姐一家(除了她的一子二女)全給趕回家鄉,順姐的“姐姐”去世,順姐九死一生又回北京,她的子女才改口稱“媽媽”。不過這是后話了。  順姐日夜勞累,又不得睡覺,腿上屈曲的靜脈脹得疼痛,不能站立。我叫她上協和醫院理療,果然有效。順姐覺得我花了冤錢,重活兒又不是我家給她干的。所以我越叫她休息,她越要賣命。結果,原來需要的一兩個療程延伸到兩三個療程才見效。我說理療當和休息結合,她怎么也聽不進。  接下就來了“文化大革命”。院子里一個“極左大娘”叫順姐寫我的大字報。順姐說:寫別的太太,都可以,就這個太太她不能寫。她舉出種種原因,“極左大娘”也無可奈何。我陪斗給剃了半個光頭(所謂陰陽頭),“極左大娘”高興得對我們鄰居的阿姨說:“你們對門的美人子,成了禿瓢兒了!公母倆一對禿瓢兒!”那位阿姨和我也有交情,就回答說:“這個年頭兒,誰都不知道自己怎樣呢!”順姐把這話傳給我聽,安慰我說:“到這時候,你就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不過,還是好人多呢。”我常記著她這句話。  紅衛兵開始只剪短了我的頭發。順姐為我修齊頭發,用爽身粉撣去頭發楂子,一面在我后頸和肩背上輕輕摩挲,摩挲著自言自語:  “‘他’用的就是這種爽身粉呢。藍腰牌,就是這個牌子呢。”  大約她聞到了這種爽身粉的香,不由得想起死去的丈夫,忘了自己摩挲的是我的皮肉了。我當時雖然沒有心情喜笑,卻不禁暗暗好笑,又不忍笑她。從前聽她自稱“我們是自由戀愛”,覺得滑稽,這時我只有憐憫和同情了。  紅衛兵要到她家去“造反”,同院住戶都教她控訴她家的大小姐。順姐事先對我說:“趕下鄉去勞動我不怕,我倒是喜歡在地里勞動。我就怕和大小姐在一塊兒。”那位大小姐口才很好,紅衛兵去造反,她出來侃侃而談,把順姐一把拖下水。結果,大小姐和她的子女、她的媽媽,連同順姐,一齊給趕回家鄉。順姐沒有控訴大小姐,也沒為自己辯白一句。  “文革”初期,我自忖難免成為牛鬼蛇神,乘早把順姐的銀行存單交還她自己保管。她已有七百多元存款。我教她藏在身邊,別給家人知道,存單的帳號我已替她記下,存單丟失也不怕,不過她至少得告知自己的兒子(她兒子忠厚可靠,和順姐長得最像)。我下干校前曾偷偷到她家去探看,同院的人說“全家都給轟走了”。我和順姐失去了聯系。  有一天,我在街上走,忽有個女孩子從我后面竄出來,叫一聲“錢姨媽”。我回臉一看,原來是順姐的小女兒,她畢業后沒升學,分配在工廠工作。據說,他們兄妹三況都在工作的單位寄宿。我問起她家的人,說是在鄉下。她沒給我留個地址就走了。  我從干校回京,順姐的兩個女兒忽來看我,流淚說:她們的媽病得要死了,“那個媽媽”已經去世,大姐跑得不知去向了。那時,他們兄妹三個都已結婚。我建議她們姐妹下鄉去看看(因為她們比哥哥容易請假),如有可能,把她們的媽接回北京治病。她們回去和自己的丈夫、哥嫂等商量,三家湊了錢(我也搭一份),由她們姐妹買了許多贈送鄉村干部的禮品,回鄉探母。不久,她們竟把順姐接了出來。順姐頭發全都灰白了,兩目無光,橫都不橫了,路也不能走,由子女用自行車推著到我家。她當著兒女們沒多說話。我到她住處去看她,當時家里沒別人,經我盤問,才知道她在鄉間的詳細情況。  大小姐一到鄉間,就告訴村干部順姐有很多錢。順姐只好拿出錢來,蓋了一所房子,置買了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又分得一塊地,順姐下地勞動,養活家里人。沒多久,“姐姐”投水自盡了,大小姐逃跑幾次,抓回來又溜走,最后她帶著女兒跑了,在各地流竄,撩下個兒子給順姐帶。順姐干慣農活,交了公糧,還有余裕,日子過得不錯。只是她舊病復發,子宮快要脫落,非醫治不可。這次她能回京固然靠了禮品,她兩個女兒也表現特好。雖然從沒下過鄉,居然下地去勞動。順姐把房子連同家具半送半賣給生產隊,把大小姐的兒子帶回北京送還他父親。村干部出一紙證明,表揚順姐勞動積極,樂于助人等等。  順姐在鄉間重逢自己的哥哥。哥哥詫怪說:“我們都翻了身,你怎么倒翻下去了呢?”村干部也承認當初把她錯劃了階級,因為她并非小老婆,只是個丫頭,當地人都知道的。這個地主家有一名轎夫、一名廚子還活著,都可作證。“文革”中,順姐的大女兒因出身不好,已退伍轉業。兒子由同一緣故,未得申請入黨。兒女們都要為媽媽要求糾正錯劃,然后才能把她的戶口遷回北京。  他們中間有“筆桿子”,寫了申請書請我過目。他們筆下的順姐,簡直就是電影里的“白毛女”。順姐對此沒發表意見。我當然也沒有意見。他們為了糾正錯劃的階級,在北京原住處的居委和鄉村干部兩方雙管齊下,送了不少“人事”。兒子女兒還特地回鄉一次。但事情老拖著。村干部說:“沒有問題,只待外調,不過一時還沒有機會。”北京街道上那位大娘滿口答應,說只需到派出所一談就妥。我懷疑兩方都是受了禮物,空口敷衍。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事情還是拖延著。街道上那位大娘給人揭發了受賄的劣跡;我也看到村里一個不知什么職位的干部寫信要這要那。順姐進醫院動了手術,病愈又在我家干活。她白花了兩三年來攢下的錢,仍然是個沒戶口的“黑人”。每逢節日,街道查戶口,她只好聞風躲避。她嘆氣說:“人家過節快活,就我苦,像個沒處藏身的逃犯。”  那時候我們住一間辦公室,順姐住她兒子家,每天到我家干活,早來晚歸。她一天早上跑來,面無人色,好像剛見了討命鬼似的。原來她在火車站附近看見了她家的大小姐。我安慰她說,不要緊,北京地方大,不會再碰見。可是大小姐晚上竟找到她弟弟家里,揪住順姐和她吵鬧,怪她賣掉了鄉間的房子家具。她自己雖是“黑人”,卻毫無顧忌地向派出所去告順姐,要找她還帳。派出所就到順姐兒子家去找她。順姐是積威之下,見了大小姐的影子都害怕的。派出所又是她逃避都來不及的機關。可是逼到這個地步,她也直起腰板子來自衛了。鄉間的房子是她花錢造的,家具什物是她置備的,“老太婆”的遺產她分文未取,因為“剝削來的財物她不要”。順姐雖然鈍口笨舌,只為理直氣壯,說話有力。她多次到派出所去和大小姐對質,博得了派出所同志的了解和同情。順姐轉禍為福,“黑人”從此出了官,也就不再急于恢復戶籍了。反正她在我們家,足有糧食可吃。到“四人幫”下臺,她不但立即恢復戶籍,她錯劃的階級,那時候也無所謂了。  我們搬入新居,她來同住,無憂無慮,大大發福起來,人人見了她就說她“又胖了”。我說:“順姐,你得減食,太胖了要多病的。”她說:“不行呢,我是餓怕了的,我得吃飽呢!”  順姐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愛面子、遮遮掩掩。她告訴我,她隨母逃荒出來,曾在別人家當丫頭,可是她都不樂意,她最喜歡這個地主家,因為那里有吃有玩,最自在快活。她和同伙的丫頭每逢過節,一同偷酒喝,既醉且飽,睡覺醒來還暈頭暈腦,一身酒氣,不免討打,可是她很樂。  原來她就是為貪圖這點“享受”,“自由戀愛”了。從此她喪失了小丫頭所享受的那點子快活自在,成了“幺幺”。她說自己“覺悟了”,確也是真情。  她沒享受到什么,身體已壞得不能再承受任何享受。一次她連天不想吃東西。我急了。我說:“順姐,你好好想想,你要吃什么?”  她認真想了一下,說:“我想吃個‘那交’(辣椒)呢。”  “生的?還是干的?”  “北陽臺上,泡菜壇子里的。”  我去撈了一只最長的紅辣(www.lz13.cn)椒,她全吃下,說舒服了。不過那是暫時的。不久她大病,我又一次把她送入醫院。這回是割掉了膽囊。病愈不到兩年,曲張的靜脈裂口,流了一地血。這時她家境已經很好,她就告老回家了。  現在她的兒女輩都工作順利,有的是廠長,有的是經理,還有兩個八級工。折磨她的那位大小姐,“右派”原是錯劃;她得到落實政策,飛往國外去了。順姐現在是自己的主人了,逢時過節,總做些我愛吃的菜肴來看望我。稱她“順姐”的,只我一人了。也許只我一人,知道她的“自由戀愛”;只我一人,領會她“我也覺悟了呢”的滋味。  一九九一年一月   楊絳作品集_楊絳文集 楊絳:我們仨 楊絳:記楊必分頁:123

周國平: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  一  死亡和太陽一樣不可直視。然而,即使掉頭不去看它,我們仍然知道它存在著,感覺到它正步步逼近,把它的可怕陰影投罩在我們每一寸美好的光陰上面。  很早的時候,當我突然明白自己終有一死時,死亡問題就困擾著我了。我怕想,又禁不住要想。周圍的人似乎并不掛慮,心安理得地生活著。性和死,世人最諱言的兩件事,成了我的青春期的痛苦的秘密。讀了一些書,我才發現,同樣的問題早已困擾過世世代代的賢哲了。"要是一個人學會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對象是什么,他總是在想著自己的死。"讀到托爾斯泰這句話,我慶幸覓得了一個知音。  死之迫人思考,因為它是一個最確鑿無疑的事實,同時又是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既然人人遲早要輪到登上這個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從那里被投入萬劫不復的虛無之深淵,一個人怎么可能對之無動于衷呢?然而,自古以來思考過、抗議過、拒絕過死的人,最后都不得不死了,我們也終將追隨而去,想又有何用?世上別的苦難,我們可小心躲避,躲避不了,可咬牙忍受,忍受不了,還可以死解脫。惟獨死是既躲避不掉,又無解脫之路的,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也許,正是這種無奈,使得大多數人寧愿對死保持沉默。  金圣嘆對這種想及死的無奈心境作過生動的描述:"細思我今日之如是無奈,彼古之人獨不曾先我而如是無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數計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猶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見有我,不見古人。彼古人之在時,豈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無奈,故遂不復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  今日我讀到這些文字,金圣嘆作古已久。我為他當日的無奈嘆息,正如他為古人昔時的無奈嘆息;而毋須太久,又有誰將為我今日的無奈嘆息?無奈,只有無奈,真是夫復何言!  想也罷,不想也罷,終歸是在劫難逃。既然如此,不去徒勞地想那不可改變的命運,豈非明智之舉?  二  在雪萊的一篇散文中,我們看到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在他女兒攙扶下走進古羅馬柯利修姆競技場的遺址。他們在一根倒臥的圓柱上坐定,老人聽女兒講述眼前的壯觀,而后懷著深情對女兒談到了愛、神秘和死亡。他聽見女兒為死亡啜泣,便語重心長地說:"沒有時間、空間、年齡、預見可以使我們免于一死。讓我們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當作一件平凡的事來想吧。"  如果能夠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當作人生司空見慣的許多平凡事中的一件來想,倒不失為一種準幸福境界。遺憾的是,愚者不費力氣就置身于其中的這個境界,智者(例如這位老盲人)卻須歷盡滄桑才能達到。一個人只要曾經因想到死亡感受過真正的絕望,他的靈魂深處從此便留下了幾乎不愈的創傷。  當然,許多時候,瑣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們的心思,使我們無限想及死亡。我們還可以用消遣和娛樂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事業和理想是我們的又一個救主,我們把它懸在前方,如同美麗的晚霞一樣遮蓋住我們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懸崖,于是放心向深淵走去。  可是,還是讓我們對自己誠實些吧。至少我承認,死亡的焦慮始終在我心中潛伏著,時常隱隱作痛,有時還會突然轉變為尖銳的疼痛。每一個人都必將迎來"沒有明天的一天",而且這一天隨時會到來,因為人在任何年齡都可能死。我不相信一個正常人會從來不想到自己的死,也不相信他想到時會不感到恐懼。把這恐懼埋在心底,他怎么能活得平靜快樂,一旦面臨死又如何能從容鎮定?不如正視它,有病就治,先不去想能否治好。  自柏拉圖以來,許多西哲都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問題,而把想透死亡問題視為哲學最主要的使命。在他們看來,哲學就是通過思考死亡而為死預作準備的活動。一個人只要經常思考死亡,且不管他如何思考,經常思考本身就會產生一種效果,使他對死亡習以為常起來。中世紀修道士手戴刻有骷髏的指環,埃及人在宴會高潮時抬進一具解剖的尸體,蒙田在和女人做愛時仍默念著死的逼近,凡此種種,依蒙田自己的說法,都是為了:"讓我們不顧死亡的怪異面孔,常常和它親近、熟識,心目中有它比什么都多吧!"如此即使不能消除對死的恐懼,至少可以使我們習慣于自己必死這個事實,也就是消除對恐懼的恐懼。主動迎候死,再意外的死也不會感到意外了。  我們對于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對于死卻感到非常陌生,--想想看,自出生后,我們一直活著,從未死過!可見從習慣于生到習慣于死,這個轉折并不輕松。不過,在從生到死的過程中,由于耳聞目染別人的死,由于自己所遭受的病老折磨,我們多少在漸漸習慣自己必死的前景。習慣意味著麻木,蕓蕓眾生正是靠習慣來忍受死亡的。如果哲學只是使我們習慣于死,未免多此一舉了。問題恰恰在于,我不愿意習慣。我們期待于哲學的不是習慣,而是智慧。也就是說,它不該靠嘮叨來解除我們對死的警惕,而應該說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來打消我們對死的恐懼。它的確說了理由,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理由能否令人信服。  三  死是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必然性。因此,哲學家們的努力便集中到一點,即是找出種種理由來勸說我們--當然也勸說他自己--接受它。  理由之一:我們死后不復存在,不能感覺到痛苦,所以死不可怕。這條理由是伊壁鳩魯  首先明確提出來的。他說:"死與我們無關。因為當身體分解成其構成元素時,它就沒有感覺,而對其沒有感覺的東西與我們無關。""我們活著時,死尚未來臨;死來臨時,我們已經不在。因而死與生者和死者都無關。"盧克萊修也附和說:"對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  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條理由更缺乏說服力的了。死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虛無,在于我們將不復存在。與這種永遠的寂滅相比,感覺到痛苦豈非一種幸福?這兩位古代唯物論者實在是太唯物了,他們對于自我寂滅的荒謬性顯然沒有絲毫概念,所以才會把我們無法接受死的根本原因當作勸說我們接受死的有力理由。  令人費解的是,蘇格拉底這位古希臘最智慧的人,對于死也持有類似的觀念。他在臨刑前談自己坦然赴死的理由云:"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無知覺;或是如世俗所云,靈魂由此界遷居彼界。"關于后者,他說了些彼界比此界公正之類的話,意在譏諷判他死刑的法官們,內心其實并不相信靈魂不死。前者才是他對死的真實看法:"死者若無知覺,如睡眠無夢,死之所得不亦妙哉!"因為"與生平其他日夜比較",無夢之夜最"痛快"。  把死譬作無夢的睡眠,這是一種常見的說法。然而,兩者的不同是一目了然的。酣睡的痛快,恰恰在于醒來時感到精神飽滿,如果長眠不醒,還有什么痛快可言?  我是絕對不能贊同把無感覺狀態說成幸福的。世上一切幸福,皆以感覺為前提。我之所以戀生,是因為活著能感覺到周圍的世界,自己的存在,以及我對世界的認知和沉思。我厭惡死,正是因為死永遠剝奪了我感覺這一切的任何可能性。我也曾試圖勸說自己:假如我睡著了,未能感覺到世界和我自己的存在,假如有些事發生了,我因不在場而不知道,我應該為此悲傷嗎?那么,就把死當作睡著,把去世當作不在場吧。可是無濟于事,我太明白其間的區別了。我還曾試圖勸說自己:也許,垂危之時,感官因疾病或衰老而遲鈍,就不會覺得死可怕了。但是,我立刻發現這推測不能成立,因為一個人無力感受死的可怕,并不能消除死的可怕的事實,而且這種情形本身更其可怕。  據說,蘇格拉底在聽到法官們判他死刑的消息時說道:"大自然早就判了他們的死刑。"如此看來,所謂無夢之夜的老生常談也只是自我解嘲,他的更真實的態度可能是一種宿命論,即把死當作大自然早已判定的必然結局加以接受。  四  順從自然,服從命運,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這是斯多噶派的典型主張。他們實際上的邏輯是,既然死是必然的,恐懼、痛苦、抗拒全都無用,那就不如爽快接受。他們強調這種爽快的態度,如同旅人離開暫居的客店重新上路(西塞羅),如同果實從樹上熟落,或演員幕落后退場(奧勒留)。塞涅卡說:只有不愿離去才是被趕出,而智者愿意,所以"智者決不會被趕出生活"。頗帶斯多噶氣質的蒙田說:"死說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們,讓我們到處都等候它吧。"仿佛全部問題在于,只要把不愿意變為愿意,把被動變為主動,死就不可怕了。  可是,怎樣才能把不愿意變為愿意呢?一件事情,僅僅因為它是必然的,我們就愿意了嗎?死亡豈不正是一件我們不愿意的必然的事?必然性意味著我們即使不愿意也只好接受,但并不能成為使我們愿意的理由。烏納穆諾寫道:"我不愿意死。不,我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意死。我要求這個'我',這個能使我感覺到我活著的可憐的'我',能活下去。因此,我的靈魂的持存問題便折磨著我。""不愿意愿意死"--非常確切!這是靈魂的至深的呼聲。靈魂是絕對不能接受寂滅的,當肉體因為衰病而"愿意死"時,當心智因為認清宿命而"愿意死"時,靈魂仍然要否定它們的"愿意"!但斯多噶派哲學家完全聽不見靈魂的呼聲,他們所關心的僅是人面對死亡時的心理生活而非精神生活,這種哲學至多只有心理策略上的價值,并無精神解決的意義。  當然,我相信,一個人即使不愿意死,仍有可能堅定地面對死亡。這種堅定性倒是與死亡的必然性不無聯系。拉羅什福科曾經一語道破:"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學家們的全部堅定性。"在他口中這是一句相當刻薄的話,意思是說,倘若死不是必然的,人有可能永生不死,哲學家們就不會以如此優雅的姿態面對死亡了。這使我想起了荷馬講的一個故事。特洛亞最勇敢的英雄赫克托耳這樣動員他的部下:"如果避而不戰就能永生不死,那么我也不愿沖鋒在前了。但是,既然遲早要死,我們為何不拼死一戰,反把榮譽讓給別人?"畢竟是粗人,說的是大實話,不像哲學家那樣轉彎抹角。事實上,從容赴死決非心甘情愿接受寂滅,而是不得已退求其次,注意力放在尊嚴、榮譽等仍屬塵世目標上的結果。  五  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學家們勸我們接受死的又一個理由。  盧克萊修要我們想一想,在我們之前的許多偉人都死了,我們有什么可委屈的?奧勒留提醒我們記住,有多少醫生在給病人下死亡診斷之后,多少占星家在預告別人的忌日之后,  多少哲學家在大談死和不朽之后,多少英雄在橫掃千軍之后,多少暴君在濫殺無辜之后,都死去了。總之,在我們之前的無數世代,沒有人能逃脫一死。迄今為止,地球上已經發生過太多的死亡,以至于如一位詩人所云,生命只是死亡的遺物罷了。  與我們同時以及在我們之后的人,情況也一樣。盧克萊修說:"在你死后,萬物將隨你而來。"塞涅卡說:"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隨你死去,繼續與你為伴!"蒙田說:"如果伴侶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樣的路么?"  人人都得死,這能給我們什么安慰呢?大約是兩點:第一,死是公正的,對誰都一視同仁;第二,死并不孤單,全世界都與你為伴。  我承認我們能從人皆有死這個事實中獲得某種安慰,因為假如事情倒過來,人皆不死,惟獨我死,我一定會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將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無數倍。除了某種英雄主義的自我犧牲之外,一般來說,共同受難要比單獨受難易于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說,死是最大的不公正。這不公正并非存在于人與人之間,而是存在于人與神之間。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卻不讓他像自己一樣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半是獸,將渴望不朽的靈魂和終有一死的肉體同時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這更加惡作劇的構思了。  至于說全世界都與我為伴,這只是一個假象。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里,世界不再屬于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里只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并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后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并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六  那么--盧克萊修對我們說--"回頭看看我們出生之前那些永恒的歲月,對于我們多么不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為鏡子,讓我們照死后的永恒時間,其中難道有什么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種很巧妙的說法,為后來的智者所樂于重復。  塞涅卡:"這是死在拿我做試驗嗎?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過一次試驗了!""你想知道死后睡在哪里?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過是非存在,我已經知道它的模樣了。喪我之后正與生我之前一樣。""一個人若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著而痛哭,你豈不認為他是傻瓜?那么,為自己千年之后不再活著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  蒙田:"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一樣。沒有誰離開它不正如他剛走進去。""你由死入生的過程無畏也無憂,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  事實上,在讀到上述言論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樣的理由勸說過自己。捫心自問,在我出生之前的悠悠歲月中,世上一直沒有我,我對此確實不感到絲毫遺憾。那么,我死后世上不再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樣嗎?  真的完全一樣嗎?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不,簡直是大不一樣!我未出生時,世界的確與我無關。可是,對于我來說,我的出生是一個決定性的事件,由于它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和我息息相關的屬于我的世界。即使是那個存在于我出生前無窮歲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為我的對象,從而接納到我的世界中來。我可以閱讀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歷史上的一切事件。盡管它們產生時尚沒有我,但由于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閱讀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而在我死后,無論世上還會(一定會的!)誕生什么偉大的著作,發生什么偉大的事件,都真正與我無關,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說,盡管曹雪芹活著時,世上壓根兒沒有我,但今天我卻能享受到讀《紅樓夢》的極大快樂,真切感覺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時代,即使我是金圣嘆,這部作品和我也不會有絲毫關系了。  有時我不禁想,也許,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樣就會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歷史、更廣大的世界屬于我了。但是,晚到何時為好呢?難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為最后的證人得以回顧人類的全部興衰,我就會滿意?無論何時出生,一死便前功盡棄,留在身后的同樣是那個與自己不再有任何關系的世界。  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于有了他。死后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拒絕后者,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七  迄今為止的勸說似乎都無效,我仍然不承認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讓我變換一下思路,看看永生是否值得向往。  事實上,最早沉思死亡問題的哲學家并未漏過這條思路。盧克萊修說:"我們永遠生存和活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奧勒留說:"所有來自永恒的事物作為形式是循環往復的,一個人是在一百年還是兩千年或無限的時間里看到同樣的事物,這對他是一回事。"總之,太陽下沒有新東西,永生是不值得向往的。  我們的確很容易想像出永生的單調,因為即使在現在這短促的人生中,我們也還不得不熬過許多無聊的時光。然而,無聊不能歸因于重復。正如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厭倦呼吸,健康的肉體不會厭倦做愛一樣,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日復一日重復的生命活動。活躍的心靈則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發現不同的意義,為自己創造出巧妙的細微差別。遺忘的本能也常常助我們一臂之力,使我們經過適當的間隔重新產生新鮮感。即使假定世界是一個由有限事物組成的系統,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組成的圍棋,我們仍然可能像一個入迷的棋手一樣把這副棋永遠下下去。仔細分析起來,由死造成的意義失落才是無聊的至深根源,正是因為死使一切成為徒勞,所以才會覺得做什么都沒有意思。一個明顯的證據是,由于永生信念的破滅,無聊才成了一種典型的現代病。  可是,對此也可提出一個反駁:"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這正是我自己在數年前寫下的一段話。波伏瓦在一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死的人物,他因為不死而喪失了真正去愛的能力。的確,人生中一切歡樂和美好的東西因為短暫更顯得珍貴,一切痛苦和嚴肅的感情因為犧牲才更見出真誠。如此看來,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慰。對于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并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致。  好吧,讓我們退一步,承認永生是荒謬的,因而是不值得向往的,但這仍然不能證明死的合理。我們最多只能退到這一步:承認永生和寂滅皆荒謬,前者不合生活現實的邏輯,后者不合生命本能的邏輯。  八  何必再繞彎子呢?無論舉出多少理由都不可能說服你,干脆說出來吧,你無非是不肯舍棄你那可憐的自我。  我承認。這是我的獨一無二的自我。  可是,這個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過是一個偶然,一個表象,一個幻像,本身毫無價值。  我聽見哲學家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下可是擊中了要害。盡管我厭惡這種貶抑個體的立場,我仍愿試著在這條思路上尋求一個解決,  我對自己說:你是一個純粹偶然的產物,大自然產生你的概率幾乎等于零。如果你的父母沒有結合(這是偶然的),或者結合了,未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做愛(這也是偶然的),或者做愛了,你父親釋放的成億個精子中不是那個特定的精子使你母親受孕(這更是偶然的),就不會有你。如果你父母各自的父母不是如此這般,就不會有你的父母,也就不會有你。這樣一直可以推到你最早的老祖宗,在不計其數的偶然中,只要其中之一改變,你就壓根兒不會誕生。難道你能為你未曾誕生而遺憾嗎?這豈不就像為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等在某月某日未曾做愛而遺憾一樣可笑嗎?那么,你就權作你未曾誕生好了,這樣便不會把死當一回事了。無論如何,一個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存在,一件僥幸到非分地步的禮物,失去了是不該感到委屈的。滾滾長河中某一個偶然泛起的泡沫,有什么理由為它的迸裂憤憤不平呢?  然而,我還是委屈,還是不平!我要像金圣嘆一樣責問天地:"既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盡管金圣嘆接著替天地開脫,說既為天地,安得不生,無論生誰,都各各自以為我,其實未嘗生我,我固非我,但這一番邏輯實出于不得已,只是為了說服自己接受我之必死的事實。  一種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存在按其本性是不能設想自身的非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既已出生,我就不再能想像我將不存在。我甚至不能想像我會不出生,一個絕對沒有我存在過的宇宙是超乎我的想像力的。我不能承認我只是永恒流變中一個可有可無旋生旋滅的泡影,如果這樣,我是沒有勇氣活下去的。大自然產生出我們這些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僅是幻像,而它自己僅是空無?不,我一定要否認。我要同時成為一和全,個體和整體,自我和宇宙,以此來使兩者均獲得意義。也就是說,我不再勸說自己接受死,而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某種不朽。正是為了自救和救世,不肯接受死亡的靈魂走向了宗教和藝術。  九  "信仰就是愿意信仰;信仰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一個上帝。"烏納穆諾的這句話點破了一切宗教信仰的實質。  我們第一不能否認肉體死亡的事實,第二不能接受死亡,剩下的惟一出路是為自己編織出一個靈魂不死的夢幻,這個夢幻就叫做信仰。借此夢幻,我們便能像賀拉斯那樣對自己說:"我不會完全死亡!"我們需要這個夢幻,因為如惠特曼所云:"沒有它,整個世界才是一個夢幻。"  誕生和死亡是自然的兩大神秘。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我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們無法理解虛無,不能思議不存在。這就使得我們不僅有必要而且有可能編織夢幻。誰知道呢,說不定事情如我們所幻想的,冥冥中真有一個亡靈繼續生存的世界,只是因為陰陽隔絕,我們不可感知它罷了。當柏拉圖提出靈魂不死說時,他就如此鼓勵自己:"榮耀屬于那值得冒險一試的事物!"帕斯卡爾則直截了當地把關于上帝是否存在的爭論形容為一場賭博,理智無法決定,惟憑抉擇。賭注下在上帝存在這一面,賭贏了就贏得了一切,賭輸了卻一無所失。反正這是惟一的希望所在,寧可信其有,總比絕望好些。  可是,要信仰自己毫無把握的事情,又談何容易。帕斯卡爾的辦法是,向那些盲信者學習,遵循一切宗教習俗,事事做得好像是在信仰著的那樣。"正是這樣才會自然而然使你信仰并使你牲畜化。"他的內心獨白:"但,這是我所害怕的。"立刻反問自己:"為什么害怕呢?你有什么可喪失的呢?"非常形象!說服自己真難!對于一個必死的人來說,的確沒有什么可喪失的。也許會喪失一種清醒,但這清醒正是他要除去的。一個真正為死所震撼的人要相信不死,就必須使自己"牲畜化",即變得和那些從未真正思考過死亡的人(盲信者和不關心信仰者均屬此列)一樣。對死的思考推動人們走向宗教,而宗教的實際作用卻是終止這種思考。從積極方面說,宗教倡導一種博愛精神,其作用也不是使人們真正相信不死,而是在博愛中淡忘自我及其死亡。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稱的靈魂不死或輪回是真實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從中獲得安慰。如果這個在我生前死后始終存在著的靈魂,與此生此世的我沒有意識上的連續性,它對我又有何意義?而事實上,我對我出生前的生活確然茫然無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靈對我此生的生活也不會有所記憶。這個與我的塵世生命全然無關的不死的靈魂,不過是如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一樣的抽象體。把我說成是它的天國歷程中的一次偶然墮落,或是把我說成是大自然的永恒流變中的一個偶然產物,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  烏納穆諾的話是不確的,愿意信仰未必就能信仰,我終究無法使自己相信有真正屬于我的不朽。一切不朽都以個人放棄其具體的、個別的存在為前提。也就是說,所謂不朽不過是我不復存在的同義語罷了。我要這樣的不朽有何用?  十  現在無路可走了。我只好回到原地,面對死亡,不回避但也不再尋找接受它的理由。  肖斯塔科維奇拒絕在他描寫死亡的《第十四交響樂》的終曲中美化死亡,給人廉價的安慰。死是真正的終結,是一切價值的毀滅。死的權力無比,我們接受它并非因為它合理,而是因為非接受它不可。  這是多么徒勞:到頭來你還是不愿意,還是得接受!  但我必須作這徒勞的思考。我無法只去注意金錢、地位、名聲之類的小事,而對終將使自己喪失一切的死毫不關心。人生只是瞬間,死亡才是永恒,不把死透徹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實,  一個人只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胸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會把成功和失敗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難的相對性質,因而快樂時不會忘形,痛苦時也不致失態。  奧勒留主張"像一個有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把每一天都作為最后一天度過"。例如,你渴望名聲,就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的名字的今人后人都是要死的,便會明白名聲不過是浮云。你被人激怒了。就想一想你和那激怒你的人都很快將不復存在,于是會平靜下來。你感到煩惱或悲傷,就想一想曾因同樣事情痛苦的人們哪里去了,便會覺得為這些事痛苦是不值得的。他的用意僅在始終保持恬靜的心境,我認為未免消極。人生還是要積極進取的,不過同時不妨替自己保留著這樣一種有死者的眼光,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甘于退讓和獲得平靜。  思考死亡的另一個收獲是使我們隨時做好準備,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驚慌或委屈。盡管我始終不承認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贊同許多先哲的這個看法:既然死遲早要來,早來遲來就不是很重要的了。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僅是這個意義上的不怕死。  古希臘最早的哲(www.lz13.cn)人之一比阿斯認為,我們應當隨時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壽,也不慮早折。盧克萊修說:"盡管你活滿多少世代的時間,永恒的死仍在等候著你;而那與昨天的陽光偕逝的人,比起許多月許多年以前就死去的,他死而不復存在的時間不會是更短。"奧勒留說:"最長壽者將被帶往與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許多年后死而非明天死看成什么大事。"我覺得這些話都說得很在理。面對永恒的死,一切有限的壽命均等值。在我們心目中,一個古人,一個幾百年前的人,他活了多久,緣何而死,會有什么重要性么?漫長歲月的間隔使我們很容易揚棄種種偶然因素,而一目了然地看到他死去的必然性:怎么著他也活不到今天,終歸是死了!那么,我們何不置身遙遠的未來,也這樣來看待自己的死呢?這至少可以使我們比較坦然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我對生命是貪婪的,活得再長久也不能死而無憾。但是既然終有一死,為壽命長短憂慮便是不必要的,能長壽當然好,如果不能呢,也沒什么,反正是一回事!蕭伯納高齡時自擬墓志銘云:"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的。"我想,我們這些尚無把握享高齡的人應能以同樣達觀的口吻說:既然我知道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我就不太在乎我能活多久了。一個人若能看穿壽命的無謂,他也就盡其所能地獲得了對死亡的自由。他也許仍畏懼形而上意義上的死,即寂滅和虛無,但對于日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災禍造成的他的具體的死,他已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恐懼之感。  死是個體的絕對毀滅,倘非自欺欺人,從中決不可能發掘出正面的價值來。但是,思考死對 于生卻是有價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脫的態度對待人生一切遭際,其中包括作為生活事件的現 實中的死。如此看來,對死的思考盡管徒勞,卻并非沒有意義。 周國平作品_周國平散文集 周國平:愛的距離 周國平:論成功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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